一家高科技企业陷入“远洋捕捞”的生死局

　　夜幕降临，北京中关村软件园内的各互联网高科技公司灯火通明，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员工们忙碌的身影。然而位于百度、网易旁边的托普朗宁(北京)教育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托普公司)却灯光暗淡，大部分工位也是空荡荡。这家软件园曾经的纳税大户、高科技公司、国家重点软件企业，如今却面临绝境。是什么力量给这家高速发展的企业按下了暂停键?笔者接到公司的求救信后，对这件事展开了调查。

　　工科男遭遇飞来横祸

　　托普公司的创始人姓赵，公司的员工和代理商都不叫他赵总，都叫他赵老师。赵老师虽然四十多岁了，但据说几年前看起来还像一个大学生。赵老师是别人眼里的怪人，他没什么爱好，不买车、不买房、不结婚，唯一爱好就是研发。在研发的世界里他呆了18年，每年平均工作350天，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硬是把一家小公司带成了一家拥有众多软著和突破性研发成果的高科技教育公司。公司累计投入数十亿做研发，拥有超过1000人的研发人员，公司研发的各种教育产品广受学生家长的好评。变故发生时，公司正在高速发展，拥有无限可能。然而，谁也没想到，一场横祸，正在悄无声息地到来。

　　2021年9月17日，一个看似普通的秋日下午，公司财务人员发现，所有企业账户全部被冻结，无法转账，无法支付任何费用，连水电费都缴不了。打电话给银行，得到的答复是：山东省菏泽市成武县人民法院下达了冻结指令。托普公司没有得到通知，没有被调查，就这样，所有账户上一分钱也动不了了。该公司随即派出两位高管赶赴成武县了解情况。

　　托普公司高管成武县奇遇

　　托普公司的两名高管开了一夜的车赶到成武县法院，见到了负责此次冻结的法官李国霞。据李法官说，这次冻结公司的账户，是成武县市场监督管理局提了一个申请，笔者后来也看到一个“成武县市场监督管理局立案申请表”的照片。根据表上的信息，案源登记时间是2021年9月8日，立案时间是9月13日，理由为接群众举报反映，托普公司涉嫌传销。办案机构负责人为成武县市场监督管理局科长张同。

　　这个张科长后来因为2024年8月凤凰网曝光的一段话上热搜。在录音中张科长说：“扶持一个企业，我没有那本事，但搞垮一个企业太简单了。抓住一点小问题，无限放大，这个企业就完了。”“我们每年有5000万的政绩要求，罚款这块儿，最低也得突破2100万。”自此“远洋捕捞”“趋利性执法”开始被媒体大量报道。

　　但托普公司提供的李法官的录音同样炸裂。在录音中，李法官轻描淡写说：“裁定书啊?还没写完呢，写完后会给你们的。”原来一个企业的生死，上千名员工的生计就如此的微不足道。

　　根据行政处罚法，行政机关申请冻结需要在行政处罚作出后，申请强制执行之前。而现在调查还没有开始，并且若法院不按照行政案件处理，按照民事案件冻结企业银行账户，申请者市场监督管理局必须提供相应的担保，而现在的程序完全不合法。

　　市场监督管理局不符合法律程序申请冻结，法院在根本不符合法律程序的基础上就配合冻结，作为行政执法机关，这种根本无视法律的做法让人震惊。

　　但让人更震惊的还在后面。

　　笔者在录音中听到，李法官称已经办过四到五起传销案件的冻结了，已经解冻了三家公司，解决的方式都是找中间人谈，一般都是谈一个金额就解冻了。更让托普公司目瞪口呆地是，李法官也可以介绍一个中间人跟公司谈。

　　2021年9月18日下午五点多，就在托普朗宁两位高管刚从成武县市场监督管理局出来才一会儿，托普朗宁公司创始人赵老师便接到中间人电话。中间人先精准说出下午到成武县市场监督管理局的两名公司人员的姓名、所持介绍信内容、接待的市场监督管理局的人是谁，更直接说自己刚从市场监督管理局出来，他们就知道了所有情况，和成武县市场监督管理局的关系是多么直接。

　　然后就劝公司要花钱消灾，说对方的目的就是“要钱”，中间人更直言不讳：“对方在山东就是一个完整的团队：市场监督管理局、公安局、法院都是通的。”“他们肯定不能自己收钱，通过他们律师事务所来收钱才安全”。他随即开出“价码”：先付2000万元，然后解封资金再要一半，并宣称“对方都收了很多钱了”。

　　在与中间人第二通电话录音最后，其中一个律师突然意识到了说得太多，可能被录音，这位律师立刻改口，声称自己“喝醉了”，匆匆以为自己已经挂断，然后，录音最后那句“他录我音了”却异常清醒。

　　2021年10月26日，成武县市场监督管理局要求托普公司到局里说明情况。乐观的赵老师感觉看到了希望。他觉得可以清晰地把公司的销售模式、资金走向和代理商利润来源全部说清楚。为了更好地做出说明，赵老师还准备了PPT和投影仪。

　　当天下午两点，赵老师一行如约来到局里。在介绍来人身份时，张科长听到创始人亲自来到现场后，说要准备一下，会议没有如约开始。近一个半小时后，张科长要求除赵老师外其他人全都离开。律师反对无效后，其他人被清理出了房间。成武县执法人员特别强调，为了留下证据，会全程录像。笔者观看了托普公司提供的全程录像。在录像中，赵老师的确用自己的投影仪把PPT投在了墙上，给执法人员详细讲解。在这个过程中，张科长和执法大队冯队长似乎并没有认真听赵老师讲的内容，他们不断交换着走出房间。据在院子里等待的随行人员反映，他们看到张科长和执法大队冯队长不断地去一个房间，透过玻璃可以看到房间内他们在汇报情况。接近下午六点的时候，张科长说当天就问到这个地方，第二天再继续，并要求把当天的笔录签字。当赵老师见到执法人员的笔录时，大吃一惊，因为笔录内容和自己说的完全是两回事。赵老师当即拒绝签字。录像中执法人员各种劝说赵老师，希望他先签字，以后再修改。张科长甚至明确说，已经得到董局长指示，限期内不完成，一定移交给公安。赵老师此刻以科技人的执拗而拒绝签字，并说道：“张主任，我今天在这个地方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付法律责任，转销在我看来，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无论谁调查我都不怕。”

　　第二个中间人出现

　　2020年底，成武县专门成立了以打击传销为目的打传办。据县里某公务员私下称，这个办公室的成立目的是为填补财政空缺，为政府创收。

　　而在第一个中间人假称喝醉不再参与这个事情后，第二个中间人又出现了。这个中间人是自己开律所的李先峰。李律师降低了条件，说2000万全解决这件事。其中政府罚款可以象征性的罚50至100万元，其余的钱打给他的律所。可以不处罚托普主公司，找个子公司顶包，处罚结果不上网等。在2024年凤凰网曝光的那段录音中，当时是针对另一家叫巴克集团的企业的传销案子，这个李律师的中间人身份得到了证实。在曝光的录音中，张科长说：“叫那个李律师中间帮着说话，李先峰是北京的，家是成武的，和董局(此处指成武县市场监管局原局长)都认识。上回那个啥新案子，他就在中间帮着传话，他挣点钱挺高兴的。”托普和巴克两个不同的企业，都因为涉嫌传销被成武县市场监管局冻结账户，都有一个传话的李律师，这个也验证了成武县李法官的说法——都是找中间人谈的。

　　在凤凰网2024年8月14日曝光的录音中还出现了原成武县市场监督管理局董局长，在录音中董局长说：“可以找一个公司，用其他公司替代也可以，咱的这个公司跟巴克集团得有牵连、有来往，我们从案情上能说过去了，想处理这个事情尽快推进，拿出你们的诚意来，想推进这个案子赶快推进很快，如果你不认，不认传销，那这个事就对你没啥好处，你要是再不认，一个是我们找媒体报道来去曝你们的光，这是第一个，第二个我们可以再继续冻结你的资金。”

　　这个录音也证实了的确是如李律师开出的条件一样：不处罚主公司，找子公司顶包等。李律师还威胁，不同意提出的条件就拖死托普公司，他们可以随意延长冻结时间。

　　后面的剧情的确如李律师所说，《行政处罚法》规定的90天办案期限，第一次延长1个月，第二次竟直接延长到令人绝望的两年!

　　法院亦“默契”配合，延长账户冻结期限。每次托普公司都申请法院复议，每次都不开庭审理直接驳回。

　　举报人消失了

　　2022年底，疫情解封，没有理由再拖下去，李律师就开始不断谈钱。见托普公司不屈服，2023年2月28日，成武县市场监督管理局做出了行政处罚告知书，拟以传销为名没收托普公司及三个关联公司账户中冻结的全部资金。

　　托普公司申请对行政处罚进行听证。听证前律师联系了听证主持人要求阅卷，对方说只管听证，不管其他，推脱不给阅卷。

　　在听证的现场，托普公司相关人员和律师终于看到了成武县市场监督管理局收集的证据。证据显示，成武县市场监督管理局收到了群众实名举报，对方以保护举报人为由，复印举报信的时候隐去了举报人的姓名，但举报信上说自己是托普朗宁的经销商，在托普朗宁提供了所有菏泽地区经销商的名单要求核对后，结果成武县市场监督管理局又改口说是匿名举报，举报人消失了!

　　同时，成武县市场监督管理局收集几十个经销商的笔录中统一出现托普朗宁创始人在成武县市场监督管理局的笔录情况，利用了当事人不会仔细看笔录的情况，对当事人进行了大量的诱供、不如实记录当事人回答，用事先准备好的图片来替代的情况。尽管如此，几十个经销商笔录中没有出现一个经销商说自己收到公司返利(多层返利才可能是传销，没有返利就意味着不是传销)。

　　看到成武县市场监督管理局提供的证据，托普公司才发现服务器的日志中显示被上传了一个黑客文件，2024年媒体大量曝光的成武县市场监督管理局冻结河北唐山巴克公司事件中，也出现了同样的一幕，张科长表示，办案是有成本的，黑客费用都花了很多钱。

　　两家不同的公司，遭遇几乎一模一样：在没有管辖权的情况下立案;违法冻结企业账户;同样的中间人李律师和企业谈钱;用黑客违法攻入企业服务器;违法延长调查期限对企业进行极限施压;处罚可以找子公司顶包;听证会不让律师阅卷;举报信造假等。

　　而在各种违法的调查和听证后，李律师仍然没有放弃努力，如果不和解一定会想办法定性为传销，没有证据也会创造证据。

　　后来，成武县市场监督管理局的确在几十万笔支出中找到了托普公司向代理商转账的四笔款项，然后定为向代理商的返利。托普公司的财务清清楚楚的记录了这四笔款项的用途，财务苦笑说：一个“传销的企业”怎么可能只有四笔“返利”呢?

　　托普公司还有未来吗？

　　整整近四年时间，托普公司的账户依然封着。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托普公司停止了销售，一边借钱，一边坚持搞研发，一边向法院申请复议。每当借的钱不够发工资，就意味着公司又要裁掉部分跟随自己多年的员工，这也是赵老师这个书生最痛苦的时刻。如今的赵老师眼里早已没有了光，头上冒出了掩盖不了的白发。他跟笔者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我只想埋头做科研，这个世界上应该有讲理的地方吧。”

　　2025年3月，公安部、最高检、司法部、最高法前后召开会议，内容都是依法加强对涉企刑事案件立案监督，加强对查封、扣押、冻结等强制性措施的监督。国家高层也许意识到了地方对企业权益侵害案件的增多，“远洋捕捞”事件多发对经济破坏的严重性，高层也在出台政策，打击对企业不法侵害的行为。这一切让赵老师又看到了希望。他给中央各大媒体都写信，希望自身的遭遇得到媒体的关注，希望成武县有关部门的违规甚至违法行为得到纠正和应有的处罚，更希望自己公司的合法资金能够得到解封，让自己一手创办的企业能够生存下去。

　　笔者近日分别联系了成武县李法官、成武县市场监督管理局办公室，就李法官电话中话语的内容和成武县市场监管局的相关问题，希望得到求证。但截止发稿为止，李法官仅仅回复自己已经退休，而成武县市场监管局则没有任何回复。(李国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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